山東黃河灘區脫貧遷建紀實①
斷頭柳不再斷頭,百姓告別“五難”——
千里黃河灘,換了人間
□ 本報采訪組 婁和軍 楊學瑩 袁濤 趙洪杰
引子
黃河落天走東海,萬里寫入胸懷間。
1855年(清咸豐五年)黃河銅瓦廂決口,奪大清河入渤海。一百多年來,黃河屢屢漫灘,百姓頻頻受難。水患之苦、民生之艱給千里灘區涂上了悲壯的底色。
歷史進入新時代。小康路上,一個都不能掉隊。打破百年宿命,此其時也!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瞻遠矚,統攬全局,作出黃河灘區居民遷建重大決策部署。山東牢記總書記囑托,把這一民生工程作為脫貧攻堅重點任務,2017年提出用3年時間,給60萬名灘區群眾一個穩穩的家。
如今,山東千里黃河灘,有的地方塔吊林立、機器轟鳴,有的地方搬家正忙、人來人往,有的地方舊村復墾、沃野金黃,好一派前所未有的熱鬧景象!
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。60萬人,涉7市16縣(區),規劃總投資260億元。僅東明一縣淤筑的24個村臺,就動用土方8200萬立方米,能堆起4米高、雙向6車道的高速公路720公里,長度是濟青高速公路的2倍多。
這是一次系統的遷建。省市縣鄉村,五級書記一起抓。調整數萬農戶耕地,優化灘區村莊布局,重塑灘區產業格局。
這是一場逐夢的奔跑。農業、水利、交通、教育、文旅等26個灘區遷建專項方案接續推出,讓灘區群眾既“挪窮窩”,又“拔窮根”。
萬里黃河奔騰依舊,千里灘區換了人間。
這是一首離歌。千百個村莊揮別過去,萬千個房臺成為記憶,被洪水糾纏、與生死擦肩的昨天漸行漸遠。
這是一曲壯歌。成千上萬名黨員干部為了灘區脫貧遷建,根扎灘區,迎難而上,不舍晝夜,敢打硬仗,經風雨、壯筋骨。
這是一支暖歌。多少黨員干部熬紅了眼,跑斷了腿,也曾流下委屈的淚,但百姓送來的茶水和瓜果,搬家時喜慶的鞭炮和鑼鼓,扶貧工廠里的歡聲和笑語,訴說著真情,證明了一切……
題記
斷頭柳,黃河灘區常見的柳樹,宋代入畫《清明上河圖》。黃河發洪水時,人們將柳樹頭部砍斷,用柳枝裹住石頭,捆成“柳石枕”,用于護堤搶險。來年“斷頭”之處重發枝丫,生生不息。進入新時代,行走千里灘區,柳枝綠映黃河,卻鮮見“斷頭”。看來,斷頭柳的名號,是名不副實了。
苦難,曾年復一年。黃河河槽和防汛大堤之間的土地為灘區,既發揮行洪、滯洪作用,又承載著灘區群眾的生產生活。黃河山東段長628公里,灘區面積1702平方公里,60萬名群眾居住其間,飽受水患困擾。
安居難、娶親難、致富難、出行難、上學難——黃河灘區人,曾祖祖輩輩逃不出灘區之難的陰霾。
灘區百姓之難,源于黃泛之苦。
“我是從小枕著黃河、在提心吊膽中長大的?!?2歲的朱運起說。甘東村,黃河入魯第一鄉——菏澤市東明縣焦園鄉的一個普通村莊。9月10日,村中小院里核桃青、石榴紅,一張桌,幾杯茶,老人和記者們圍坐,黃河的故事徐徐而來。
村子距黃河只有30多米。朱運起最怕的就是農歷六月——“六月二十一,打開南北堤”,洪水說來就來。要活命,筑高臺。20世紀70年代,村里11個生產小隊,每隊筑一個高3米、占地兩三畝的房臺,百姓稱之為“救命臺”。漫灘時,村民登臺避險。
“以前想過搬遷嗎?”記者問。
“生在灘區,由不得自己選。如果不是共產黨給做主,想挪地方也沒地兒挪?!敝爝\起說。而今,離小院不遠的焦園鄉1號大型村臺上,新村莊正在建設。朱運起期盼的新家,就在眼前了。
對洪水的恐懼,也深深印在濱州市惠民縣大年陳鎮劉家圈村70歲村民李開鳳的心中。1975年發大水,距離劉家圈村只有一里多地的生產堤,決了口。聽見巨響,她抱起4歲的兒子,拽著婆婆,撒腿就往大堤上跑。人在前頭跑,水在后邊追。李開鳳剛爬上大堤,水頭就撲了過來,堤根的洪水瞬間就到了一米多深,帶著急流。“那種心驚膽戰,一輩子都忘不了?!痹诖竽觋愭偺亦l名郡社區120平方米的新家里,坐在當年用灘區柳條烤制的小凳上,李開鳳和記者談起這段往事,已是云淡風輕。
濟南市黑虎泉北路,山東黃河河務局。記者翻閱微微泛黃的資料,灘區苦難史躍然紙上:自1950年以來,山東黃河灘區遭受不同程度的洪水漫灘48次,合計受災村莊1.23萬個,受災人口664.71萬人,淹沒耕地1180.88萬畝。
灘區百姓之苦,在于安居之難。
88歲的彭濟浮掰著指頭跟記者說,他這輩子有50年都花在同一件事上——給自己家蓋房子。彭濟浮是菏澤市鄄城縣李進士堂鎮田樓村人。田樓村雖名中有樓,搬遷前卻連一座像樣的房子都沒有。彭濟浮家的房子,被黃河水泡塌過6次?!叭陻€錢,三年墊臺,三年建房,三年還賬”,曾是彭濟浮逃不出的魔咒。除了除夕和正月初一不筑臺,其余時間村民幾乎每天都要推土墊臺。
安居難,則娶親難。
遷建的新房里,兒子結婚時的全家福擺在電視柜上,田樓村黨支部書記彭濟獻打開了話匣子?!坝信患撄S河灘”,曾是灘區百姓抹不去的痛。在灘區,誰家生了兒子添了人口,喜悅的同時,也意味著這家要用幾年,甚至十幾年的時間,像燕子銜泥壘窩一樣,一锨土一锨土地堆筑一處高高的房臺。
田樓村434戶人家中,40歲以上的單身漢一度有20多個。回首過往,為了娶媳婦,灘區村民曾無奈想到了“兩轉”或“三轉”的辦法。一家與另一家商量好,嫁出一個閨女給對方,對方家的姑娘嫁過來,這叫“兩轉”;三家協商好,轉著圈兒嫁女兒、換回媳婦,這叫“三轉”。
2018年10月,田樓村整體搬進新社區。安居之后不到一年,娶親的就有20多戶人家,比此前3年的總數還要多。
灘區百姓之難,在于豐收難。
濟寧市梁山縣趙堌堆鄉郭蔡村,黃河漫灘時,一年只能收一季麥子,玉米、大豆、花生、地瓜等秋收作物基本收不了。村民常念叨:“黃河,給個秋吧,給個秋吧,一麻袋的工分又白瞎了?!倍瘢逡寻徇M新社區。在社區廣場拎著小馬扎遛彎兒的李朝修,見記者在采訪就湊了過來。老人說,為了與黃河“搶食”,村里只能種高稈的玉米、高粱——大水來了,有時能露出尖兒,大家就劃著船收這殘存的莊稼。
灘區百姓之難,恰如洪水之中的斷頭柳。年復一年,擺脫不了魔咒,日子就沒有奔頭。
新時代,灘區脫貧遷建,安居終于夢圓。
高空俯瞰東營市利津縣北宋鎮高家村——全省首個完成舊村臺改造提升的灘區村莊,猶如一個巨大棋盤,穩穩落在一個翻新后的大村臺上。落日的金色余暉中,一條筆直寬闊的馬路直通村子,記者走近才發現,這個村臺高近6米,臺周紅土包邊,砌滿六棱磚,空格長滿青草。山墻上繪制著精美圖畫,每條小巷都有一個與“福”字相關的名字。
“俺這輩子搬三回家了,這下心里終于踏實了。”73歲的高家村村民張金蘭邊忙手中的活兒,邊和記者拉呱。村里原來一戶一臺,房基和地面落差大,坑坑洼洼,出門就像跳坑,下雨泥濘不堪。幾經搬遷,村里修筑了一個大村臺,各家房屋建到了村臺上。2018年,利津19個村的灘區舊村臺改造提升工程啟動,對原村臺進行加固修繕,各家各戶連到一起,村子統一規劃,硬化了巷道,鋪了排污管道,裝了路燈,天然氣管道通進了家家戶戶……
灘區百姓遷建,不僅安居,還要樂業。
在梁山縣趙堌堆鄉,離李朝修新家不遠就有一個家居產業園,已落戶企業11家,六七百名村民在此務工。梁山縣在灘區遷建中堅持工業園區、農業園區、居住社區“三區同建”,并計劃將灘區5.6萬畝土地流轉,發展適度規模經營。
淄博市高青縣常家鎮開河村69歲的老人王公明,今年農歷二月十六搬到了鎮上的新樓房中。新社區對面就有工業產業園,村民就近就業。鎮上還舉辦了育嬰員培訓班,培訓拿證后月收入能有四五千元。
斷頭柳是報春的使者,春風一來即吐新綠。記者蹲點采訪了灘區61個村莊,真切感受到灘區百姓日子有了盼頭,生活有了勁頭。
年復一年的黃河水患,曾給灘區百姓留下特殊的精神印記?!斑@里的人養成了一種不留、不積攢的生活習慣。”作為土生土長的黃河灘區人,東明縣委黨史研究中心主任關元杰說,以前百姓難安居,年年提心吊膽,只能“今朝有酒今朝醉”?,F在,日子安定下來,大家為長遠考慮得更多了。
這種改變在灘區很普遍。“原來出門進門一身泥,衛生習慣不講究,而今變化可大了。”田樓村黨支部書記彭濟獻說,搬上新樓房,大家不僅把自己家收拾得干干凈凈,還主動對小區的公共區域分片包干、定時清理,小區環境可清爽了。
以前由于交通不便、出行困難等原因,教師不愿下灘,灘內外教育水平差距大。隨著這次遷建,灘區孩子的教育變成了大家關注的事。鄄城縣左營鎮石廟村31歲的村民石奇穩,高一沒念完就去天津學修車,去濟寧開店賣饅頭,大部分時間把孩子放在老家。2017年,聽說村子要遷出灘區,孩子可以上鎮中心小學,他毅然回到左營鎮政府駐地,開了一家汽車美容店。第二年,石奇穩一家上了樓,從店到家、到學校,步行僅需十幾分鐘。每天晚上,他都給孩子輔導功課。“光顧著掙錢荒了孩子教育可不行,說什么也得把孩子的學習搞上去?!笔娣€說。
東明縣長興集鄉竹林新村,一座別具一格的村史館里人來人往。與新中國同齡的毛吉志老人,放下船槳拿起畫筆,成了遠近聞名的文化人。新村不僅建起了新房子,還建起了這座館,陳列起他主創的書畫作品。曾經的苦難、灘區的過往,都留存在畫中,沉淀在老物件里。這位老人從未想過,他的手藝在今天煥發了生機。
“呼兒哎,嗨嗨嗨吼嗨嗨吆,吃罷了飯把碗丟,后花園里看石榴,樹上飛來鸚哥鳥……”黃河號子傳承人彭濟浮,中氣十足地唱起黃河號子,粗獷豪放、余味悠長。16歲起,他就在黃河岸邊和壯漢們唱號打夯。這號子迎著黃河波濤,正是百年來灘區百姓與水患斗爭的號角。“年年唱號子,年年筑村臺,也沒有逃脫黃泛的苦。現在我們搬出來了,黃河號子沒人唱了。不過,這是好事?!迸頋≌f,歷朝歷代沒干成的事,這個時代辦成了!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