代表作三:
花海重生
王巍掐滅手中的煙頭,望著眼前正采摘西紅柿的暖棚,長長出了口氣。
白色水霧瞬間消散在冬日的空氣中,一同帶走的,還有他腦海中的復雜思緒。
每每來到此處,欣慰和沮喪都交織在心頭。
曾經,這片地因經營不善,被他和自家三哥“撂荒”。他也從老板變成打工者。
一年后,燙手山芋“活了”,還在規模上擴大數倍,成了水泉村的家底兒。
“還是你中!” 他看向身邊的唐廷波,“給你干,我服!”
“這話不對,不是我個人的,是咱全村人的功勞。”唐廷波拍了拍王巍身上的塵土,“你是頭功!”
寒風襲來,打透了王巍身上的棉服,這個身材纖瘦的男人,不自覺地抱了抱自己,“真冷!”說罷正了正棉帽、戴好棉手套。
身著毛呢大衣的唐廷波抗凍許多,他瞇瞇雙眼,看看腳上的單皮鞋,調侃道:“在家鄉待了30多年,還怕冷?想想現在的日子就熱乎了!”
似乎被唐廷波的話語所感染,王巍挺直腰板,摘下帽子,摸了一把有些稀疏的頭頂,“還真多虧你這個帶頭的!”
水泉村黨委書記、村委會主任唐廷波滿臉笑紋,“也靠大伙幫襯不是?”
兩個中年男子的笑聲,在大地上回響。
遼西,朝陽,喀喇沁左翼蒙古族自治縣,水泉鎮水泉村,大凌河與牤牛河沖積平原上,一項追溯歷史的恢復性工程正在進行中。
潤澤花海,她有著神奇的前世今生。明末清初時,那是占地千畝的大花園。從春到秋,花開不斷。因蒙古語稱大型、多的東西為“海”,這個大花園也叫“海”。
前世,這有長達數百年的花草種植歷史。如今,生長于斯的水泉人再造花海,讓“風景”變成“錢景”。
花落
水泉村,因有個常年出水的“泡子”得名。這是個曾經家底兒殷實的所在,集中連片的棉田,讓這方人的生活相對富庶。
村里有過工程隊、磚廠,企業有進項,滋養村民的生活和眼界。
后來,村辦企業承包給個人,村集體日漸虧空。4000多人的大村,僅靠5000多畝耕地艱難過活,還戴上了市級貧困村的帽子。
本著“能人治村”的原則,水泉鎮領導開始物色年輕的致富能手充實村班子,26歲的唐廷波就在此時成為重點關注對象。
唐廷波是土生土長的水泉人,高中畢業后自謀生路,依托家鄉砂石資源豐富的優勢,干起砂石廠和建筑隊。
農民出身的他,從來都是得體的正裝。襯衫白凈、西褲筆挺、外套修身、皮鞋锃亮,如果不是還有一張黝黑的臉,一雙實誠的眼,很難讓人將他和農民畫上等號。
“鎮里領導找到我,不是沒猶豫,當時自家廠子在爬坡,得花心思經營。” 唐廷波回憶,自己干買賣,幾年光景就攢下了家底兒,在縣城買了樓。說要回村上干,妻子第一個反對。
唐廷波的妻子郭麗敏也是水泉村村民,一頭短發,精神干練。“我當時很不愿意。自家廠子剛有起色,他不管,我一個女人怎么維持?”郭麗敏說,他到村上的第一年,家里少干了兩個項目,保守估計少收入10萬元。
但同戀家鄉一抔土的他們,經過一番思想斗爭后,決定小家服從大家。
從治保主任開始,熟悉各項村務,2016年,唐廷波走馬上任村書記兼村委會主任。
東北的農村,相對缺乏大的經濟組織,農村人口難以進入現代生產鏈條。各家各戶單打獨斗,分散經營,無凝聚力,也無規模效益。
此時的水泉村即是如此,無產業、有外債,家底兒幾乎耗盡,村上基礎設施亟待升級,卻口袋空空沒法干活。村上還欠不少村民飯錢、出租車錢,唐廷波走在路上,經常有人跟他要賬。
“村上還差我家4萬元飯費,給安排安排唄。” 2016年年底,在水泉街里開飯店的張廣生找到唐廷波。這句話仿佛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,讓唐廷波暗下決心,必須另辟蹊徑,給村集體“充電”。
干事兒,得有本錢。唐廷波表示要把自家150畝地的收入算給村上,作為啟動資金,發展壯大村集體經濟,并號召村民有力出力。
多數村民并不買賬。村民王明海提出質疑:“這么多年村上都沒變化,祖輩種大田的農家人能翻出什么花樣?”
傳統思想,在這個傳統村落里扎根深遠,唐廷波只能先孤軍奮戰。
朝陽市發展百萬畝設施農業之時,王巍和自家三哥建了5棟大棚,但資金鏈出現問題,項目半路擱置。唐廷波接手了這個項目,建設新大棚。
系列工程擺在眼前:原來的大棚需推倒重建;大棚下是青石板,需回填好土;項目地處山坡,要找平。
每動一下,都需人力、資金。
唐廷波開始“組局”,動員村上思想較為積極的村民一起干。
佟樹臣第一個被“忽悠”來了。“唐書記跟我說,剛起步缺人手,讓我幫一段。”佟樹臣回憶起過往哈哈大笑,“結果我一直干到現在。”
王巍對原來的大棚知根知底,唐廷波到他家軟磨硬泡了一個禮拜,終于請到他出山。
就這樣組成了最初的鐵三角。佟樹臣記工、做飯;王巍負責工程質量、進度;唐廷波協調資源、資金。
農村的晚上沒有照明。項目所在地遠離人煙,四周寂靜可怕。一個雨夜,佟樹臣生怕剛建起來的大棚骨架壞掉,檢查現場時一跤摔在泥水里。想找幫手,身邊只有一條小土狗。
王巍邊干邊指導工人,忙起來顧不得吃飯,著急上火,嘴上、手上都起了泡,項目完工后,高燒了一場。
唐廷波押上自家買賣置換建筑材料,還從家里挪出10萬元存款填補資金缺口。“天天給以前的合作伙伴打電話,借砂石、賒鋼筋。最新款華為手機,一天要換兩次電池。好幾次半夜回家,抱著電話就在沙發上睡著了。”
那段時間,生活充滿暗色。他們在毫無先例可循的情況下苦苦探索,試圖破局。
花開
我認真地問唐廷波,放著老板不當,后悔不?他指著村口的一棵大樹說:“樹木都知道向下扎根,我是農民,向泥土討生活,家鄉就是我的根。再選一次,也這么干。”
拼搏,帶來好運。當時,恰逢遼寧發展壯大村集體經濟試點項目,尋找合適的鄉村落戶,這讓唐廷波和水泉村有了乘勢而上的機會。光是“村書記自己貼錢干事兒”這一條,就成為爭取項目時最有說服力的理由。
終于,水泉村成為試點之一,200萬元項目資金,分批注入。
2016年,喀左縣水泉潤澤土地股份種植專業合作社成立, 采取“村黨支部+合作社+產業基地+農戶”模式,整合土地和項目資金入股,并將全村貧困戶陸續吸納入社。
2017年,新建的7棟設施大棚具備了種植條件。隨著1號棚里藍莓定植,2號棚里蔬菜吐綠,越來越多的村民主動加入到了合作社。
每天一早,王明會都騎著電動車,趕到合作社侍弄大棚,放風,施肥,澆水,觀察藍莓和蔬菜長勢。60歲的唐芳春,從只會種大田的莊稼漢,成為設施大棚技術能手。建檔立卡貧困戶李澤祥在合作社里找到了穩定工作,甩掉了窮帽。
眾人拾柴,合作社“火種”穩了。
接下來的任務是上規模。
喀左提出全域旅游概念,在水泉鎮黨委書記王德文的指導下,合作社確定了重建“花海”的方向。圍繞已經建好的設施大棚,在周邊擴大規模,打造花海觀光、鮮果采摘、光伏發電、蔬菜認養四大功能區。
當時,流轉土地,迫在眉睫。距離項目區最近的一組土地需要調過來。
一組是山區組,村民以山上種玉米、山下養牛羊為生。一說要調地建項目,全組48戶人家,30戶投了反對票。
68歲的祝連學第一個站出來說“不”。“我就指望種苞米來喂羊。把地包出去,給我錢我還得買飼料,不干!”
堅定的反對者,引發部分共鳴。世代黏在土地上的莊戶人,不僅將黑土地視為生產資料,更將其當成賴以生存的命根兒。畢竟,祖輩傳下來的生活方式,不必知之,只要照辦,就有保障。
村民對于傳統的敬畏,在唐廷波的意料之中。但代代耕作,再能從大田中汲取的報酬,已呈遞減之勢。
抱殘守缺,等于守著金山要飯!
唐廷波挨家挨戶上門做工作。先到一組組長家,給他分析形勢,一組地多在山上,收成少。流轉給村上,一畝地給800元流轉金,優先一組村民到合作社打工。
一組組長祝連山帶動十幾戶村民簽了字,但持反對意見的“祝連學”們仍然不為所動。
第一年,流轉卡在了祝連學家那塊地上。看著鄰居尤彩軍拿著土地流轉金高高興興去合作社打工,祝連學心里不是滋味了。
第二年,他早早有了主意,唐廷波上門時,二話沒說就簽了字。
“我也改方式了,把家里的羊換成牛,收入只增不減。”祝連學說,“現在希望村上把咱家地都包走,我就搬出大山,去過城里人的日子。”
釘子戶的改變意義深遠,兩三年間,600畝地統一納入合作社規劃范圍。
2018年,水泉村開展農村集體產權制度改革,依托合作社,聚焦“產業融合、主體培育、利益聯結”三個關鍵環節,推行“黨支部+集體經濟組織+農戶”模式,繼續探索壯大村集體、帶動村民增收的新路徑。
冬日的一個早上,唐廷波習慣性地擦拭合作社的牌子。
我問他,牌子用天天擦嗎?唐廷波說:“這是村子發展的見證,人心凝聚的象征。我不梳頭洗臉,也要保證牌子亮亮堂堂。”
今年合作社又添了游客中心,增加了餐飲服務。“還要建民宿和連棟溫室大棚,讓一日游變成多日游,讓花海的冬天也有景。”
寒風中,在已經凋謝了的花海觀光區前,唐廷波喃喃自語。
我問他,站在這兒,想當初,什么感覺?他只回答我兩個字:高興。
農民出身的他,沒有華麗的語言,說起合作社的成長經歷,從來都是白開水式陳述。但我想,正是這種樸實、踏實的干勁兒,才換來真心,收獲成功。
花香
今年“十一”,自駕到水泉看花海的車輛排到一公里以外。5天時間內,10元一張的門票,積累下6萬元收入。加上水果采摘、蔬菜認養等項目的收益,村集體的腰包越來越鼓。
賬面上有錢了,首要任務是給村民“分紅”。“今年給每個村民報銷40元農村合作醫療費用。”村婦聯主席唐麗華得意地說。
“才40,也不多啊?”我提出這樣的疑問,唐麗華立馬擺手,“咱村4000多人吶,一下子就小20萬!有這待遇,水泉人到隔壁村都可自豪了”。
榮譽感浸潤著水泉人的血脈,他們更愛村愛家。
鄉下的早晨,比城里醒得早。天一亮,家家戶戶打開院門,燒火做飯,炊煙裊裊,勾勒出一幅鄉村美景圖。亮點,是各家把垃圾打包裝好,放在指定地點,等待垃圾清運車集中清理。
沒人亂扔垃圾了,大家的生活習慣改變了。
我在三組組長崔艷華家前前后后住了半個月,她每天早早起來清掃庭院,洗臉洗頭,把家里和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。
忙完農活,她會換上時髦的衣服,穿上高跟鞋,給我當采訪向導。要離開水泉村的前一天,她主動說,帶我轉轉,感受村里的變化。
聞著鄉下獨有的芬芳,我們走在剛鋪好的水泥路上。“全村土路都硬化了,大家出門腳不沾泥,糞堆、垃圾堆、柴草堆清走了,挪騰出來的地方栽花種草。”崔艷華邊走邊說。
迎面遇到83歲高齡的郭振林,老人要去村民廣場上坐坐,我們一路相伴,老人家打開了話匣子。
“以前的水泉,下雨就積水,村民廣場那塊就是臭水溝、垃圾山。晴天一身土,雨天一身泥,垃圾隨風飄,污水遍地流……”郭振林伸出枯樹枝般的右手逐一列舉,沒等問題說完,手指頭就不夠用了。
移走了垃圾山,圍繞出水口打造木棧道觀景臺,現在的村民廣場成了跳舞者的活動基地。
村民楊桂華一身紅裝,手中的紅扇上下翻飛,正和伙伴們練舞,“以前咱都在土上跳,現在可真幸福!”
改變,讓每個人感同身受。越來越多的人主動站出來要做點什么。今年6月,水泉村志愿者服務隊成立了,這個純粹源于民間的“自發組織”,從8人起步,發展成60人的固定團隊。日常維護村內衛生,旅游旺季時去花海幫忙,村里防汛、防火、疫情防控,隨叫隨到。
“將來還要發展應急救援隊。” 隊長夏宏達說,“就想為村里出點力。”
眾人合力,又成為村集體壯大的原動力。今年,雖然受疫情影響,合作社仍預計實現收入100萬元,帶動建檔立卡貧困戶增收3000元,村集體收入50萬元。
要返程了,一場活動的舉辦讓我意猶未盡。
每季度一次的道德銀行評選頒獎了。
水泉鎮黨委副書記李堂軍給我解釋了道德銀行的評選標準,“水泉鎮制定了道德銀行建設實施方案,各村結合實際再細化內容,從脫貧攻堅、孝老愛親、參與公益、改善環境等方面評比,將村民道德行為量化為積分,再用積分兌換獎品”。
48歲的叢滋梅、40歲的李彥華、30歲的徐艷因孝老愛親登上領獎臺。拿著獎狀和獎品,這些常年在家務農的婦女們,取得了物質精神雙豐收,笑得合不攏嘴。我想,這種“存美德、掙積分、取實惠”的方式,既是鄉間的一場盛宴,也在潛移默化地引導鄉風文明。
今天的水泉村已經成為面向全喀左縣黨員的教育培訓基地。每年,全縣186個行政村的村書記及農業致富帶頭人都會在這里進行經驗交流。“讓黨建引領壯大村集體經濟的做法更廣泛地復制、傳播。”喀左縣委組織部副部長劉志來這樣評價。
坐上返程的高鐵,我一眼看到了熟悉的花海。花期已過,但核心區鮮紅的黨旗和“1921—2020”標識,讓這兒極具辨識度。
前后三進水泉村,這里的每一個人、每一段故事,不斷地在我心頭縈繞、腦海循環。
這里曾有讓人羨慕的條件,也跌落過谷底,經受了苦難。曾經一盤散沙,軟弱渙散,能力不足無法改變。
幸好,有不放棄的人,有敢拼搏的精神。
無數個偶然,匯聚成一個必然。這里的花,更具生命力,更有價值感。